接到電話已是意外發生的隔天下午,處理家中大小事的老爸老媽,可能沒有心緒打電話通知我。

前一天下午,小叔的貨櫃船臨停基隆港進行安全演習。出任二副的小叔替代另一個同事,陪同幾位外籍船員乘著從船上向下垂降的救生艇演練,突然間鋼索斷掉,原本該是救命的小艇摔入海中,成了致命場所。乘坐在小船內側的小叔,可能在墜海前,頭部遭受重擊已昏迷,當水漸漸淹入船艙內,水性很好的他,沒有解開安全帶游出水面。

直到三十分鐘後,救護人員將他拉出水面,聽說當時已無生命跡象。送往醫院途中,老爸也趕了過去。急救過程進行了幾個小時,老爸說,他看到醫療機器一下又一下不斷得重擊小叔心臟,他幾乎站不住。

船公司不斷要求醫生努力救活小叔,但是大家心裡都知道機會渺茫。老媽與姑姑在家裡陪著阿嬤,就怕已經七十歲的她會挺不過喪子之痛,當醫院宣告小叔往生的時候,她們不忍心告訴她真相,只有不斷得跟她說「醫生還在救...醫生還在救...」。

直到處理小叔後事,我們才知道小叔一直活著很辛苦。長年跑船的他似乎健康不佳,小小艙房中擺放好多藥物。大人們並沒有細究小叔服了哪些藥,但都猜測小叔應該也犯了憂鬱症,加上容易酒後鬧事與同事發生衝突,讓他多年來始終沒有升上大副(船長)。

小叔的婚姻來得突然,原本已打定不娶的他,為了讓阿嬤放心,不到一個多月時間,就從越南帶回了嬸嬸。異國婚姻本需磨合,何況是少有感情基礎的外籍新娘與台灣「獨伸仔」。這幾年來,越南新娘與台灣郎之間造成的社會問題,一遍又一遍上演,故事也在我家發生。據說,小叔出意外的前一天,嬸嬸吵著買摩托車而與小叔吵架,小叔上工的那天心情很差,出門前跟阿嬤抱怨昨晚一夜難眠,誰知道,這一出去就再難回家。

小叔死後,遺產問題變成破壞小嬸與我們家薄弱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。多數家人只希望小叔的遺孤可以平安幸福長大,又擔心嬸嬸年紀太小無力照顧,希望挪撥部分賠償金買間房子讓小嬸嬸安身立命,再找份工作撫養小孩長大,剩餘的錢交付信託。然而,小叔死後,嬸嬸與我們家,甚至是台灣的牽連似乎突然間斷了,不論小叔之前對她多好,一切似乎煙消雲散,她心裡只有戒心,只怕我們會謀奪小叔的意外賠償金。

與船公司的談判中,嬸嬸不信任家人,反招呼一群仲介公司與村莊內同是越南新娘的朋友一起出席,理賠金因此草草決定,一條人命值不了多少錢。叔叔還沒過百日,嬸嬸就帶著小孩走了,阿嬤很傷心。小叔的一生如此嘎然而止,像是突然被扯掉插頭的電視螢幕,突然間一片黑暗無聲,隨著老婆與小孩遠走越南,似乎什麼也不剩下了。

皮膚黝黑且長年跑船的小叔與我們並不常相處,但也是疼我們的,每年過年,我們總是期待著他的大紅包。他雖然有時講話很激動,論調也偏激,但會告訴我們一些有趣的事情,偶而教我們背誦日文子母。

在殯儀館的簡易靈堂中看到他的照片,實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,即便是現在,想起來還是心酸。上完香,我很認真很認真摺著蓮花元寶,這是我們唯一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。我在心裡告訴他,好希望見他的最後一面不是這樣悽涼的背影,更不是在棺材內幾乎已認不出的花白鬢角,與灰敗陌生的臉。

聽到小叔死訊時,我上網收集關於這場意外的所有新聞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做,一方面我很氣憤爛蘋果日報將小叔被救時,裸著上身的照片登在報上,另一方面,我又不想讓小叔的死亡訊息淹沒在日漸推移的時間中,就像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。不是的,這件事情發生,讓我們失去一個親人,我們後悔、遺憾沒有把握能與他相處的時間,與家人之間曾經存在的憎恨與不諒解,再也沒有機會當面冰釋前嫌,因為死亡永遠分開了我們。

今年的年夜飯互相恭賀新喜的親人就這樣硬生生少了一個。雖然圓桌上仍舊擠滿了人,爸媽交遊廣闊,不少朋友一起炒熱氣氛,可愛的小朋友回家之後更是熱鬧有趣,但我心中還是忘不了去年也坐在一起的小叔。我努力回想他生前與我們相處的情境,卻越來越模糊。

於是,我拿起相機努力偷拍(家人還是對拍照感覺彆扭)大家喝酒吃飯,互相打屁道賀的氣氛,雖然被大家取笑,我還是要記錄大家共聚的這時刻,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次我們會失去誰。我真的好害怕,但是我知道,我只能更珍惜身邊擁有的每一個人,以及現在相處得每一個時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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